半年前我咬牙切齿宣布重返人生主线的时候,并没预见到新章节又是由几个互不相关的插曲组成的。
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写里斯本。夏末流光溢彩,屋宇的釉瓷把阳光赠送给深巷的每个角落,繁衍光的藤蔓,捆绑城市破碎的肌理。里斯本因此变得光阴缭绕令人炫目。
尽管Busquets老师对其津津乐道,我并不十分赞赏Baixa。这是1755年浩劫之后塞巴斯蒂昂的狗尾续貂。他和历史上那些卓越的政治家一样,把对权力和复兴的期许,毫不保留的寄托在笔直的网格里了。可惜里斯本不是巴萨,她承受不了这种粗暴。何况此处如今早已沦落为叫买叫卖的所在,饱受游客们长枪短炮的摧残和凌辱。
而在Alfama老城区,房屋是生长在山上的珊瑚,他们的缝隙才是生活发生的地方。古砖残垣在灾难中幸存又被时光磨砺,在夜灯下谦卑的闪耀。猫的剪影投射在错综曲折的神秘墙幕上。寥寥的行人从一个酒馆挪到另一个,推开门是喧嚣,关上就是沉寂。而这开开合合此起彼伏的节奏,最终又都消融在崎岖坡道另一端那海浪的沉吟中去了。
随着1775年地震海啸褪去的,除了大航海时代世界之港的繁华,还有那些贪婪与负担。繁荣的光环刺目而沉重,压制了人们与生俱来的纯真,于是它的褪色也许返还了某些人性的熠煜。当我在一家当地人聚集的小酒吧里喝得微醺,听着Fado歌手沙哑的嗓音以及听众们伴着十二弦吉他哼吟合唱的时候,忽然感到帝国的衰亡若换回的是民间这样与世无争的消遣,倒也并不是件坏事。如今天朝举国之力贪慕虚荣,放到咂舌唏嘘。
墨西哥之行则是学期之末。这时我迫不及待的想从Cambridge和Gundhall逃脱,摆脱那些自命不凡的瘴疠。
从Campeche到Xpujil一路辗转再到Calakmul营地的时候已经深夜。公路上没有路灯,只有两行反射牌连成的轨道,拽着我们飘忽地向黑暗里延伸。尤卡坦半岛地势平坦,穿出森林后两旁都是热带草原和灌木。就在这时,天穹忽然倾泻下来,竟然把视野照得一片莹白。这是宇宙对大地最华贵的加冕。
我想起在纽约也曾看到开阔的星空,但地上的霓虹太过谄媚,宇宙太羸弱。而在这种死寂的漆黑里,星辰就格外汹涌张狂。
营地在Calakmul森林深处,没有灯火。树冠高耸而茂密,除了间隙里缓缓落下天上的荧光,周遭一片漆黑。我们几经周折,才得以登上营地搭起的高塔。环顾林海,Calakmul地区的热带森林像是被人工修剪成的毛毯,在星辰的微光里翻滚飘摇。我不学无术,唯一认识的星座是猎户,可此时它却在消隐所有闪耀的光亮里,令人难辨。想到这些天际的光芒实际上来自数亿年前,我竟闪过一阵感动,以宇宙的尺度衡量周遭发生的事情,真是不足为后人道尔。
其实,不论是被遗弃在这片森林里的孤塔,还是坐卧山端的Monte Alban遗迹,不过是玛雅人对天空的忠贞仰慕和摇尾乞怜。我忽然明白了,为何玛雅文明虽然历经千年,却自始至终在弥尔帕农耕模式停滞不前,连轮子都不知为何物,却又能成就高深的二十进制数学系统,和神历,太阳历,长纪年历交相映照的天文历法。可惜修筑越高耸,天空越遥不可及,人也越卑微。
那些旅途中其他一些令人惊异的片段,难以一一评述。浏览这些地方,海森堡的定律都无一例外的应验了。于是我也明白,作为过客,不能奢望窥视到他乡的真实;那些无论多么栩栩如生的记忆,其实最终也和我没半毛钱的关系。
于是又一年过去了。还有什么好矫情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