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/20/2012

鸽子,和尚



天气渐冷。自从滑冰场搭建起来之后,在不赖恩特公园占座吃饭的人就少了。我这才注意到这儿还盘踞着不少鸽子。吃饭的时候,它们就来围观,赶也赶不走,还跟你近距离对视。我戴镜视力4.9,就这样也能看得见它们的眼屎。有一幅名叫“The Starving of Sudan”的照片,画面里一只秃鹰在盯着一个小孩儿,等待她饿死予以果腹。照片摄于南非,作者在获得普利策奖后,顶不住公众吐槽自杀了。这些鸽子的眼神跟那秃鹰差不太多,除了眼屎。与鸽子对视是一种控制食欲的有效行为。

除了鸽子,近些天突然涌现的还有一些和尚。说和尚也许不恰当,“和尚”毕竟是对得道高僧的尊称。有位僧人见我提着饭,就奔我走来,塞给我一个无量佛的护身符。我刚要作揖还礼,丫居然掏出一个小本儿让给捐公德,一看就没有20以下的选项。我想到当年在米兰被黑哥们儿强卖纪念品的一幕,那时候我却是身无分文,黑哥们儿非常恼火,但也无计可施,骂着娘的就走了。僧人见我若有所思,便“施主施主”的提醒。我才回过神来:“我没钱施,不算施主吧”。晚饭后溜达又碰见他,但他没认出我,于是再次挽拒推销。不好好隐居修行,却跑到纽约来普度众生了,而且记性还不太好。

从他们的扮相和言行看不出所属宗派,虽然满口阿弥陀佛,也不见得修净土宗,可能也有坐禅和观想之类的修行。具有哲学气质的唯识宗和华严宗都没能鼎盛的传承下来。中国的僧人流行修禅,不用认字看书,只要坐着就行了。而在民间,净土宗最流行,因为最直接最白给,口念“阿弥陀佛”,就能指望菩萨把自己带带入极乐世界。当年老百姓一有困难就背《毛主席语录》是一个道理。佛本来是个挺牛逼的哲学理论,但一流行起来就世俗化了。菩萨佛祖都老百姓甚至僧人被当成官府,书记,主任给供奉,逢年过节用礼钱贿赂之法力庇佑。当年无论是佛陀还是达摩,都明确的反对后辈崇拜其形象。但人民群众勤劳勇敢,还是把他们的佛像有板有眼的刻画出来,如今居然还拿到纽约街头强行推销了。

真正的佛教是自我修行,需要持戒和隐居,我对这很敬佩。但我还是分不清彻悟和愚昧。这是一个悖论。若不是用一生去经历极大的苦难,如何看破这滚滚红尘的业障?而当几乎终了一世对这世界作一个结论后,如何来得及修行?也许无论哪一中选择都不是错的。就好像你从来没吃过香蕉和苹果,但这一次你得做一个决定,只吃哪个。

在这喧嚷的地方,做一些不情愿的事情,人很容易就浮躁了。这时我想起俩佛教故事:鸠摩罗什被符坚软禁翻译经典,强迫与宫女交欢传宗接代,他讲法时宣称听法时只要采摘莲花,而不要沾染污泥。六祖惠能给为风幡争论的俩僧人说:“风未动,幡也未动,人心动也。”

其实无所谓在哪儿修隐,其本质是,人如果不安静和沉默,就很难变得深刻。

11/10/2012

地铁和中央公园


一,

人的心脏大约0.8秒跳动一次,心肌收缩0.1秒,剩下的时间其实都在休息。正因如此它才能坚持没日没夜地跳个几十年。09年初由于重感冒拖延不治,我得了病毒性心肌炎,伴有严重的室性早搏和心率不齐。周期一紊乱它就明显懈怠了,有一次居然停跳了3秒钟,弄得我一阵眩晕,跟吸大麻似的。

可见人就是按周期重复设计的,一日三餐饭吃不腻,再累睡个觉第二天也就好了。那帮纽约客更简单,每盼着周末,吃饭喝酒观展看戏networkingclubbing,clubbing完了找人暖被窝。节拍,咀嚼,活塞运动——无论是作息还是动作,都循环往复。一系列周期相互嵌套,左脚迈完接着迈右脚,伤疤一好就忘了疼,未来重复历史。

把“周期重复”精确揭示出来的是时钟。芒福德好像觉得钟表的发明把人类文明引入灾难——把延续的时间打包成单位,直观经验转化成抽象概念。换言之就是把日复一日的冷酷事实上升到更冷酷的纯理论高度。咱中国人就淡定多了,插了几千年秧,看了几千年的太阳,撑死了子丑寅卯,什么分分秒秒,爱谁谁,只管过一轮又一轮的本命年。

我想着想着,幽暗的隧道里燃起流光,深渊里传来火车富有节奏的多普勒轰鸣。我正站42街地铁站等车,顺便看群魔乱舞。好乐文又来了,黥驴技穷的化装扒体还是照样使人们欢呼雀跃,激动得像坨傻逼。周期这事儿就像等地铁,只要间隔恰当,就相安无事。

来的车是M,不是F。有些人和我一样失望,缩回张望的脖子。多普勒声响退去后,一个女吉他手的歌声从人潮中浮现。她坐在另一侧downtown brooklyn bond的站台上,被轨道中央的矮墙挡住,看不见脸,但看得见对面的人头都在向她靠拢。我听了一会儿,这歌没听过,大概是她自己写的。歌声很平淡,像在熟睡时脸颊上落满尘埃。

我最烦欧美女歌手的惯用伎俩,就是在关键字眼儿摩擦声带。前些天看“东北好凉茶”,中国唱歌选秀的娘们儿也争相模仿,动不动吼一声,还自以为范儿挺牛逼。其实跟这种声音频率最接近的,除了发情的母猫,就是便秘时力拔山兮无可奈何的呻吟。

我还是喜欢这种自然纯美的声音,不卖萌也不咆哮。但不多久,她的声音又潜入火车的多普勒轰鸣之中去了。我离开之前再没浮上来。



二,

这是Sandy来袭之前最后一次坐地铁,第二天地铁停运,我便被困在岛上。纽约一带的Sandy还算比较慈祥,北京曾经有比这更凶猛的狂砂,但五道口卖煎饼的大妈丝毫不带动摇。这种天气里,三块钱的煎饼不加蛋和薄脆,也和加了的一样沉。我总以为赚到了。只是这阴霾持续了一周,周末放晴交通复始,有种刑满出狱的感觉。我决定去一次中央公园。我素来对landscape很鄙视,这次破天慌想主动瞻仰奥姆湿太德的大作。

坐缆车到59街,再往西北折向公园在80街的矮墙,不管怎么走都要经过25个十字路口,能肆意领略绚烂的秋日。大多数的路口能直接通过,但有一个红灯却比以往要长,聚集了不少人。

我右边得老人在发呆。他在南斯拉夫当过兵,铁托驾崩之后逃到美国。他的老婆被抓住枪毙了,尸体悬在他家长满青苔的阳台上,穿着结婚时他送的连衣裙。他的儿子在逃亡中病死,女儿失散了。现在他的眼睛蓦然的注视街边被Sandy折断的老树,独自承受现在沉重空无的自由。

左边的姑娘正在抽空看书,她是金发,眸子却是褐色的。她有二分之一的拉丁血统。她爹是在墨西哥贩毒的,她妈是爱尔兰裔。有一次她妈去旅游卷进警察毒贩枪战,被她爹抓来当人质。结果是斯德哥尔摩症发作,俩人居然相爱了。和警察僵持的几天是他俩的蜜月。最后她爹被击毙,但她妈怀了她,还决定生下来,说她一定有和他父亲一样的眼睛。

突然指示灯亮了,老头儿和姑娘都走了。刚才我瞎编的一律归零。



增补

今天又在地铁站碰到那个吉他手,依旧坐在Brooklyn 一侧,于是忍不住走到对面去看看。她没有想象中的漂亮,有点微胖,围着豹纹的围巾,但皮肤比一般的白人要细腻。仔细看墨镜是Ray-Ban的,吉他老旧了,琴弦是新的。除了我之外,居然还有别人专程走到对面来。

纽约的地铁一般一到晚上就巨墨迹,不论人们怎么盯着隧道看,丫就是死活不出来,好像有花不完的妆,大家都等得咬牙切齿的。但今天的车却很轻易的就来了。

周期这事儿傻逼又冷酷,但幸好总能碰见一些像这样的片断,使这间隙不漫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