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/17/2012

白山行记

我们首先听到一记沉闷的哼声,接着前方林子背后一阵骚动,鸟惊起来像子弹一样发射出去,像是喜鹊,我猜的,那速度谁也看不清。我们仨定住面面相觑,心想傻逼了,红叶没看着,搞不好还得把命赔上。之前约法两章:一,遇见熊谁都不许跑;二,要围抱在一起伪装成一种它从来没见过的生物,虚张声势,美国熊肯定没见过千手观音。
不跑,其实一来是义气为重,二来这个被称之为trial的玩意儿完全不利于二足动物跋涉,一路下来不仅腿疼还脑仁儿疼——因为你老得琢磨下一步踩在哪儿——举步都维艰,和熊赛跑不是扯么。
"抄家伙”L说。“我也带刀了”F也说。我甚欣慰,因为我手里唯一的钝器是一个手电筒。结果他俩掏出俩瑞士军刀。我操,就是拿十把瑞士军刀加十个手电筒跟熊打架,还是胜算渺茫啊。其实我们应该捡一些石头。但这一带的石头大个儿的搬不动,小个儿的只够打麻将。适中的凶器应该也是有的,但都被雪覆盖了,得跟扫雷似挖地三尺的找。
是的,十月中旬,这儿却下雪了。我们的路线是Carter NotchWhite Mountain National Forest的东北部山脉的一支。白山和长白山纬度差不多,而且名副其实。我们本来是来休闲度假和看红叶的,至少F是这么以为的,他甚至带泳裤准备泡温泉,还一身商务装。只是路线是L来调研和决策,从萌生想法到执行弹指一挥间,大家的理解都稍微跑偏了。
“这是一个误会”最后L解释说。
红叶在山脚确实是有的,但山上红叶早已尸横遍野,像铺了张腥红的地毯。满地深红,枯黄,最神的还有红色氧化退色后的淡紫,可见丫已经死了好些日子了。每升高100米气温下降0.6度,这么算起来山上差不多已经是初冬。海拔高的地方时间总是过得快一些。森林里有的小树还比较矜持,枝丫上附着些黄叶,它爹妈基本已经脱光了。不过幸好如此,不然日光很难攻破树冠遮天蔽日的防线。
从纽黑文开车到New Hampshire 五个小时。去的路上墨墨迹迹,车开得也不凶猛,到山脚的时候已经下午4点半。这里六点半天黑,我们进入山林不久就漆黑一片了。到我们当天歇脚的Carter Notch Hut 4mile的脚力,换算海拔得乘三分之二倍根号3,再算上分形长度差不多5mile。平地上大概两小时,在这个连路都难以分辨的trial上,我们几乎匍匐前进,进度被无限推后。
在这种密林里的夜行经验我之前也有过几次,湘西,秘鲁,墨西哥,但都不像这次这么凉快得令人发指。第一天大晴天,气温零下5度,越往上越冷。走动的时候,隐隐的看见身上冒出白雾,我们仨像一列蒸汽火车,停下来立即变成冰棍儿,脆皮的。Trial唯一的提示是偶尔树上用油漆刷的标记,四周全是密林,没有路也没有光。地图是没用,GPS也无法定位。不知道走了多久,也不知道还有多远,每走一段都陷入是否迷路的沉思和辩论。手电筒照得到的两三米的范围内是视野的全部,之外都是森林的深渊。深渊里是啥?你管呢,你管得着吗。
夜里气温骤降,加上路径陡峭,我们仨的小腿都抽筋了,我抽得最猛烈,我最缺钙。“中国演员都集体补过钙了”,咱没赶上。但是腿疼也得往前走,往后撤也是一片未知。为了尽量减少暴露在森林里的时间,我们走得很急躁,笃定没有迷路,且木屋离我们不远,就在漆黑一片的正前方。
正当各种幻觉风起云涌的时候,低洼树林的缝隙里突然出现一摊银白,几乎有点刺眼。起初以为是房子,我们兴奋的冲上前,悲喜交加的发现居然是一个小湖,被树的剪影环抱着,水面一片死寂,却没结冰。这时我记得天空还泛着一丝光亮,其实也才7点而已,我们却感觉像在午夜走了很久。湖面反射着白昼奄奄一息的微光,偶尔露出从云的缝隙里遁逃的星星。它们像在水里沉沉浮浮,好像宇宙都被吸进去似的。其实我期待这时湖面应该冒出些什么来,例如我把我的破诺基亚手机扔进去,出来一个发着光的姑娘说:你丢的是Iphone还是Galaxy啊?我说“都不是”,然后她送我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。但最终我还是没把破手机丢进去。我念旧。
清醒过来时感觉脚已经被冻在地上了。“我想起来了!”L大叫,“我记得地图上木屋就在一个湖的背后”。我们顿时欢欣鼓舞,绕着湖片石头攀爬到对岸。其实路上我们也路过N次溪水,L也说了N次“木屋应该就在一条溪的背后”。但这次他终于对了,半个多小时后,我们终于看到了木屋里孱弱的灯光。第二天我们才看清这个湖的形状,成8字形,两边连通。我们穿过两片水域中间的堆叠的石头才得以到达木屋,不由得一阵哆嗦。
Cater Notch Hut是这个Trial中间唯一的驿站,在山腰上。hiking爱好者在这儿自己做饭,歇腿儿,晾衣服。最牛逼的是一姐们儿白天袜子湿透了,没地方烤干,她正在为自己织一双新的。F袜子也湿透了,但他没这手艺。我们开了瓶红酒,就着牛肉干儿和大力水手菠菜罐头。吃罢穿上一切能穿的装备保暖,匆匆入睡了。一般来说山里夜晚应该有鸟叫,很嘈杂,今天却很寂静,听得见刚才那片湖水的呼吸。
次日才发现这片山林在夜里被雪了无生息的覆盖了。山峦是黑色的,像座头鲸,慵懒的在云海里露出脊梁。我们在这景色的鼓舞下继续上路了。但显然密林里冰天雪地,而且雾气弥漫,视野并没有比夜里更多改善,我们依旧吃力的挑选下一步要踩的石头,时不时的滑倒,踩进冰川的陷阱,拨开结冰的灌木和树枝。直到听到这声熊的叹息。
“咋办?”F说。我示意小声,脑子里拼命翻滚在小木屋里看到的关于Hiking safety的宣传单,但死活想不起来关于熊的对策。妈的,真以为姓熊就把自己当同类,大意了。“先等等”我憋出来一句。于是我们原地不动五分钟。
这真是漫长的五分钟,我预演和分析了一下过招的招式:FL用瑞士军刀扎它的眼睛,我用手电筒柄攻击它太阳穴——如果它的穴位和人差不多的话。或者把剩下的牛肉干扔出去声东击西。接着我想发个短信,可当时我最喜欢的姑娘在国内,够不着。于是想群发一个“万事如意合家欢乐”之类的吉祥话,但尼玛T-mobile一格信号都没有,此举未遂。他们俩不知在想啥,可能境界比我高,在反思人生之类的,或者更长远一点,想像自己身残志坚将来在哪个大学里搞立志演讲,是如何因祸得福。
这声音没有下文,我们也不敢走过去一探究竟。后来冷静想想可能不是熊。这种低沉的声音,也很可能是某种鸟或者鹿,昨晚感冒了嗓子里有痰。或者根本就是熊,只是在正式冬眠之前先冲个打盹儿,说句梦话翻身又睡回去了。总之我们绕开走,一路狂奔。
回到山下的时候,正好四点半,整整24小时。膝盖和脚踝几乎失去了知觉。L打电话给他女朋友报平安,我说你等等再报,F的鞋进水脚冻僵了,这高速夜车只能我来开。这时他露出比刚才更绝望的表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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